司阙

不务正业写手一只

【靖苏】浮生念

《浮生念》

  出征的军队归来时,金陵城终于降下了这个冬天迟迟未来的第一场雪,百姓们迎着茫茫大雪为将士们接风洗尘,锣鼓声不绝于耳,原本冷寂的冬日也因此变得热闹欢快起来。

  蒙挚骑着战马行在军队最前方,后知后觉般意识到,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举国欢庆的事了。

  仅仅三个月,不但击退了外敌,还平定了叛乱,大梁国力昌盛,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,可蒙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。他神情严肃地护送着一副棺材径直向皇宫而去,这一幕在喜气洋洋的人群中显得最是格格不入,但也没有人去询问他一二。

  相比家国大事,梅长苏的死,是那么微不足道。

  而此刻梅长苏就站在城墙上,遥望他的棺木,一言不发。或者,就算他说些什么,也不会有人听见。

  因为他已经在北方的战场上死了,现在他不过是个……游魂。说来可笑,他以前最不相信神和鬼这类东西,直到这么一天,他自己变成了鬼。

  好在也不是太坏,最起码他不用再为孱弱的身体忧愁,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骄纵张扬、年轻气盛的林殊,骑马或是射箭都是小事一桩了。只可惜,太晚了,林殊已经死了十三年。

  蒙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层层宫墙中,梅长苏在风雪中伫立良久,终究还是没有那般勇气再去见萧景琰一面。他又一次听到他的死讯,该是何等绝望痛苦。梅长苏无法想象,也不能想象,因为他没有两次失去过萧景琰。

  其实哪有什么谁负了谁,不过是命运作弄罢了。

  “赤焰一案已昭雪,大梁安康,不知江左梅郎还有何执念不愿离去?”忽闻人言,梅长苏有些诧异地回身,他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男子,那男子披着斗篷,黑色的斗篷帽遮住了他的脸,看不清面容,梅长苏只觉得他的声音那么悠远,好似隔着十数载时光传来。

  天色暗沉,城墙下的人们庆贺完了也都散去了,四下无人,这话只可能是对梅长苏说的。梅长苏略一行礼,猜到对方同样是个徘徊世间的鬼魂,方神色淡然道:“先生此话何意?”

  “但凡无法转世轮回的鬼魂,皆因心存执念,只能辗转人世,直到余愿了结。”话语中隐有唏嘘之意,梅长苏不动声色,他第一次听闻此事,但这男子大概流连于世已久,顿了顿,他又道:“若我说我没有执念呢?”

  男子一怔,忽然笑了出来,白雪映照下却有些凄然:“你有的,林殊和梅长苏,都有割舍不下的。”

  语毕,未等梅长苏再做反应,男子已然转身走远,梅长苏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思虑万千,手指不自觉又搓着衣襟,他发觉自己这一习惯性的举动,轻笑了一下。再回眸望去,森严殿宇依旧,大雪不止,他一袭白衣,仿佛要被吞没于雪间。

  这雪连连绵绵,夜间才终于停了。但雪虽停了,寒意却更甚,些许薄冰凝于树枝上,肃杀异常。

  梅长苏思索再三,关于他的执念,也许只能从萧景琰那知晓答案。于是雪停之后他便动身前往东宫,但路上一直拖着步子,等他抵达时,夜已深了,却见一间素室仍亮着灯火,他心里一紧,生生停下了脚步。

  那间素室的窗户半开着,梅长苏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,萧景琰在认真地抄写着什么,约莫是一些名字,梅长苏没有靠近,只是远远地看着他,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名字,突然伏在案上痛哭。梅长苏的脸色瞬间煞白,那最后一个名字,他看清了,正是梅长苏。

  萧景琰所抄写的是这次战事中亡者的名单,在意识到这一点后,梅长苏什么也顾不上了,他径自奔到了萧景琰身旁,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  这是他们二人一直以来的安慰方式,虽然梅长苏根本触不到萧景琰,那只手只是虚浮着,可梅长苏敏锐地观察到,萧景琰僵了一下,就好像……他感觉到了梅长苏的存在一样。

  “小殊?”萧景琰抬起头,嗓音沙哑,但掩不住他的欣喜,他向一片虚无的地方伸出手,试图抓住什么,语气带了些恳求:“小殊,是你对不对?”

  梅长苏就站在那片虚无的地方,萧景琰的手穿过他的身体,他暗自苦笑,嘴上仍倔强地答着:“景琰,我在。”

  “小殊,我知道是你,让我看看你,好不好。”萧景琰没有得到回应,神色一点点暗淡下去,脸上满是泪痕,看上去憔悴极了,甚至有些疯狂。梅长苏突然支撑不住了,他以为死了就感受不到疼痛,但没想到,他的心原来还活着。

  他狼狈地从萧景琰身边逃走时,不知是不是风起得巧,他衣袖拂过的一只蜡烛,竟就那么灭了。萧景琰盯着那缕白烟,低低笑了起来。

  “你是不是又要骗我你已经死了?我才不信,蒙大哥说你答应过他要活到四十岁,你不会失信的……”

  后来的话,梅长苏没有听到,等他回过神时,早已跑出了皇宫,到了一处宅府前。他稍许平静下来,慢慢地毫无目的地走着,不远处两个鬼魂的交谈声传到他耳里,又是不小的震惊。

  其中年龄稍大一些的看上去很兴奋,轻快地说道:“这家的大公子身子骨一向弱,近来病重,怕是熬不过几天了。切记要找准时机,成功附在他身上的话大约有一天的时间。”

  “啊?才一天?这值得我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去尝试吗?”年龄稍小的那个显然不太满足,长者敲了下他的头,骂道:“你这混小子,别人盼都盼不来这等好事,你还挑三拣四。”

  梅长苏又听了一会,心下了然,不过是争夺能够附身的人好早点完成夙愿而已。但听他们这么一说,他倒想起一桩往事。

  他将庭生救出后经常教他读书,是以庭生与他甚是亲密。一日庭生出去玩,回来时高兴极了,手上还拿着串糖葫芦,怎么都舍不得吃,放在花瓶里当宝贝一样养着。梅长苏好奇,多问了几句,哪知庭生居然说那是他父亲给他的,着实吓了梅长苏一大跳。

  “你父亲长什么样?”自己死里逃生的例子就摆在这里,因此梅长苏怀了份希望。庭生犹疑片刻,描述外貌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,他只简单说道:“很年轻。”

  “很年轻?和靖王殿下比呢?”庭生稍加思考,语气肯定:“比靖王殿下年轻。”

  “那他左眼角下有没有一颗泪痣?”庭生摇头,后知后觉地问:“苏先生怎么问这些,难道您认识我父亲吗?”

  梅长苏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荡然无存,他对庭生的问题避而不答,转而思考庭生今日遇到的人究竟是谁,或者是谁派来的。知道庭生身世的人少之又少,蒙挚和萧景琰都不会想到以这种方式来安慰这孩子,那么,是谁呢?

  当初任他挖空心思捉摸也想不出个答案,加上庭生所说的他的父亲再没有出现过,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现在机缘巧合下,倒解了他的疑惑。

  几日后,江左盟的人来接回梅长苏的遗骨。此时梅长苏身故的消息已在江湖上传遍,但琅琊公子榜上他的名字仍居榜首。

  “翩翩公子,无双绝才,铮铮铁骨,赤子之心。此等风骨无人可及,榜首之位,亦当永为江左梅郎。”

  琅琊阁的这一句评价广传于江湖,梅长苏听到了却笑,别人不知,但他知道蔺晨的心思,不过是想留下梅长苏曾活在这世上的一点痕迹。他能有这样一位挚友,实乃荣幸。再看向送葬队伍最首的少年,约莫蔺晨也是这样骗他苏哥哥还活着的吧。

  梅长苏低眉,那些人渐行渐远,就如他出征前一般,不曾回头再看这金陵一眼。又有几人能料到,他们护送的,其实是只空棺。

  他最终被葬入了林家的墓地,以林殊之名留在金陵。

  有时候,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林殊还是梅长苏。他的血是林殊的,可骨又是梅长苏的。

  “如何,有答案了吗?”梅长苏听到熟悉的声音,也不回头,不急不缓地说道:“也许吧,但有一事我想问问你。”

  “什么?”男子向前一步走到他身旁,仍是一身黑衣。

  “景禹哥哥,你的执念是什么?”梅长苏笑着看他,有些张扬之态,男子放下帽子,露出面容,左眼角下一颗泪痣更是肯定了梅长苏所言。

  萧景禹大笑,赞许道:“小殊,你还是那么聪明。”

  “前几日听闻鬼魂可以附身在将死之人身上,碰巧记起了一年多前庭生所说的他的父亲,想来是景禹哥哥附身到了他人身上,”梅长苏见到故人,笑得格外开怀,“再说了,你的声音我还是熟悉的,我也不像景琰那样好骗。”

  “但是这么多年了,你居然还留在这里,到底是怎样的执念才能够如此?”梅长苏这般明眸皓齿的模样恍惚和萧景禹记忆中的明亮少年重叠,直让他一愣,片刻后才答道:“清明盛世。”

  “清明盛世,”梅长苏念着,笑容越发灿烂:“你很快就会看到的。”

  “是啊,七弟能做到的。倒是小殊你的执念呢?”

  梅长苏只摇头。

  “于我而言,执念不是偏执,而是思念啊。”

  “小殊……”萧景禹叹息,他看着这两个少年长大,最是于心不忍,“还有最后一个方法,你可愿一试?”

  “我愿意。”他果然这样答道。

  萧景琰平生最厌恶之人,第一是像夏江那样为了名利不择手段,陷害忠良之人,第二是贪污腐败,欺压百姓之人。

  不巧的是,梅长苏附身的这个人,两样都占了,犯的还是大罪,此时正被押着让太子亲审。

  “江赋,你可知罪?”刑部尚书蔡荃义愤填膺地说完罪状,瞪了一眼梅长苏附身的江赋,那一眼瞪得凶狠极了,梅长苏不由一震。

  看到蔡大人您还是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。梅长苏苦不堪言,表面仍然装作一副怯懦的样子,语气却不卑不亢。

  “殿下还记得东海的那颗珍珠吗?”

  原本坐在上座一言不发的萧景琰忽地站起来,神情惊讶莫名,蔡荃也惊讶,他自然不知道这句话所指何意,有何缘由,他只是奇怪江赋这句答非所问的话语怎么会让萧景琰反应这么激烈。

  “你们都下去吧,本宫要密审他。”萧景琰甚至有些颤抖,蔡荃见此,虽心中疑惑更深,但也只能和旁人一起退出大殿。

  诺大的殿宇中顷刻只剩两人,萧景琰过了许久才镇静下来,看着这个陌生的面孔笑道:“你还跪着做什么。”

  梅长苏轻笑着起身,拍拍衣袍:“你也不好骗了。”萧景琰快步走到梅长苏身边,有一丝恼意:“你果然想骗我两次不成?不过我的确觉得奇怪,这江赋多年前就任官,你是怎么……”

  梅长苏又向萧景琰解释了他如何附身到江赋身上,听罢,萧景琰没有说话,只是盯着梅长苏,梅长苏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,眼神躲闪了一下:“怎么了?”

  “那天晚上,是你对不对?”

  “哪天?”梅长苏打算装傻。

  “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。”萧景琰坚定地说道,梅长苏知道瞒不过去,点点头肯定了,萧景琰却大笑起来。梅长苏是何等了解萧景琰,当下了然,又突然想恶作剧一下:“你一定是觉得我放不下你很开心对不对?但其实不是这样。”

  萧景琰停了笑,梅长苏狡黠地眨眼:“我是放不下那颗鸽子蛋大的珍珠。”

  “真是拿你没辙。”萧景琰继续笑,想了想又问道:“你之后打算怎么办?一直这样吗?”

  “不,”梅长苏有些不忍心说下去,“我只能附在这个身体上一会,可能……快要到时候了。”

  “但是景琰,我一直都在的,虽然你看不到也听不到,但是我一直都在,就像那十三年间一样。”

  梅长苏信誓旦旦地说着,萧景琰也明白,他不会再骗他了。

  “小殊,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。”萧景琰没有表露出激烈的情绪,反而非常平静。

  如同那晚一样恳求的语气,梅长苏怎么可能拒绝。

  “好,你说。”

  “黄泉路,等我陪你一起走。十三年前我不能陪你,但这次我一定要护你平安。”

  前几日的冰雪已消融,似有初春暖意漫出,梅长苏看着他思念之人的眼眸,应道:“好。”

  元佑七年秋,梁昭帝登基,特令皇位旁另设尊位,然此位一直空虚。野史载此位乃昭帝为已故挚友而设,当年昭帝曾言“吾之物即汝之物”,今江山亦如是,情义可叹。唯一次,未满五岁的小皇子来殿中庆贺昭帝寿辰,拜昭帝后又拜尊位,群臣哗然,昭帝却愈发喜悦,个中缘由,无人可知。

  只有那位小皇子知道的是,坐在尊位上的梅长苏向他微微点头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偏头看着父王欢喜的模样,也笑了出来。

  浮生一念,至此方得。

完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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